【读书】郑子宁:为什么有那么多念得出来,却写不出来的字

2025-08-24 16:34:25

一个音节是否符合某一特定语言的语音组合法,并不是完全随机的,而是跟该语言的历史演变历程息息相关。

上古汉语只允许-u-在g、k、h等舌根音后出现,其他声母后都不能跟-u-这个介音,普通话其他声母后带-u-的音节多是后世由于种种原因增生而来。如“端”(duān)中的uān实际上来自上古的on,“庄”(zhuāng)在近古时代以前并没有u,后来受到卷舌声母的影响才有了u。

但就duang而言,一方面d并没有增生u的能力,另一方面上古汉语的ong在普通话中读ong,和on的命运迥然不同,并没有变成uang。如此一来duang音没有了合适的来源,自然就不存在了。出于同样的道理,和duang情况相近的tuang、nuang、luang、zuang、cuang、suang也都统统不存在。

Peking和Tsingtao分别是北京和青岛的旧译名,至今北京大学英文校名仍沿用Peking University,而青岛啤酒商标也有个大大的Tsingtao。这不是因为老外不谙汉语听岔了音,而是由于在近古时代,官话中在i、ü前的z、c、s和g、k、h均颚化为j、q、x。

颚化后,两组声母就此混淆,例如将、姜本分别读为ziāng和giāng,现混为同音的jiāng,也因此形成了两条新的语音组合法,即z、c、s和g、k、h声母后不能跟i、ü开头的韵母组合(汉语拼音zi、ci、si中的i并不是真正的i),这就是所谓的尖团合流。

这个音变对汉语语音组合法的影响如此强大,以至于当下不少中国人发英语字母Q的读音都成了问题。不少人根本发不出不合语音组合法的kiu,只能以“抠抠”之类的错误音节代替。

不过也有能人能够突破这条规律——在保守的戏曲音如京剧的韵白音中,至今演唱者尚能以ziāng、jiāng的形式区分将、姜。在几年前红火一时的流行歌曲《One Night in 北京》中,歌手很敏锐地抓住了普通话和京剧音的这点区别,把“想”正确地唱成了siǎng,“情”唱成cíng,可惜终归没能完美地提炼出读音规则,结果矫枉过正,连“京”都成了zīng,几乎变成了一些姑娘发嗲时用的所谓“女国音”了。

在现代汉语词典中,几乎不存在b、d、g、z、j开头,-n、-ng结尾,声调为第二声(阳平)的音节,所以几乎没有字读bíng、déng、zún、juán。

这其实也和汉语语音演变有关。今天阳平声调的大多数字来自古代的浊音字。上古、中古汉语的浊音声母在现代汉语大部分方言中已经清化,其表现形式各不相同。在普通话中,古代浊音声母逢平声则使声调分化为阳平,自身清化为送气清音,变成了汉语拼音中的p、t、k、c、q等声母。这样b、d、g、z、j等声母逢阳平声时就自然而然都成空位了。但是后来普通话中中古汉语浊音声母入声字也派入阳平,由于入声属于仄声,普通话中清化为不送气的b、d、g、z、j等声母,如白(bái)、集(jí)等字古时皆为入声,那些空位在很大程度上由此填补。只有-n、-ng为韵尾的韵母不可能来自入声,因此这些音节也就只能虚位以待了。

各个语言中语音组合法的限制千差万别,汉语普通话是一种限制较多,组合较少的语言。普通话不存在sp-、st-、sk-这类两个辅音凑一起开头的音节,在韵尾方面,普通话不算儿化的话,就只有-n、-ng两个韵尾,相比而言英语的韵尾就丰富多了,除了-h外,其他辅音都可用来收尾,因此英语中就出现了、twelfths这样结构极为复杂的音节。当然,还有比普通话语音组合法更加死板的语言,如夏威夷语中只有辅音加元音的开音节形式,类似pan、pang、hin之类的音节统统违反它的语音组合法。

英文tin作为度量单位在汉语中被译为“听”,韵母是ing而不是和英语发音更接近的in,这仍然是语音组合法在作怪——普通话中t、d声母不能和in组合。这是由于古时候和in组合的t、d都被i带着卷舌了,tin、din变成了zhen、chen,又没有其他音节变过来补位,因此就出现了tin无字可用,被迫用“听”的怪象了。

自然,符合语音组合法的音节也未必就一定能正好有个字,如zěi是一个理论上完全合乎普通话语音组合法的音节,但这个音节在普通话中并没有对应的字。需要指出的是,虽然语音组合法在一般情况下相当严密,但也不是全无漏洞,有一些音节仍然能突破语音组合法的束缚,变不可能为可能。

拟声词往往可以突破一种语言原有的语音限制,只是这种新的口语音有时候很难记录下来罢了。如表示巴掌扇到皮肉的pià,就突破了普通话的语音组合法。而duang本质而言也是个类似的拟声词,在口语中已经出现,但在相对封闭的汉字系统中没有出现与之相配的新字。

尽管如此,成功进入书面语的拟声也不是完全没有。“啧啧”是常用来表示咂嘴声的字,虽然名义上有个字典读音zé,实际上恐怕没人真在拟声时字正腔圆地念 “则”。就这样,咂嘴声幸运地拥有了汉字写法。

相对来说,较为开放的拼音文字系统可以记录的超出常规的语音组合法的拟声词就更多了。同样的咂嘴声,在英语中写作tsk,还有表示猪哼哼的oink、长舒一口气的whew等实际上也都是不被英语语音组合法允许的音节,却都打破了规律。

此外,借词有时候也可以打破一种语言的语音组合法定律。如英语sphere借自希腊语,英语本来不允许sf-开头的组合,这个希腊借词却突破了这条语音组合法规律。粤语在借入了英语的pump后也多了个baml(泵)的音节,突破了广州粤语本有的b、p、m、f声母后不能跟韵尾为-m的韵母的定律。

两字合音有时候也能创出一些违背语音结合法的音节。普通话里有个“不用”的合音“甭”(béng),就突破了b声母阳平声调没有-ng韵尾音节的规律。而很多吴语都有“不要”的合音,写作“覅”,读音往往超出当地方言常规。普通话从吴语中引入了这个“覅”,竟也多了个本不存在的fiào音。

未来如果duang流行的时间足够久、范围足够广,人们也未必不会最终创造出一个为社会承认的字来表示这个音。譬如陕西名吃biáng biáng面,就有了专门为之创制,并在社会上广泛流行的一个笔画数高达六七十,根本没有字库收录的字。为了方便记忆该字写法,有人甚至编出了“一点戳上天,黄河两头弯。八字大张口,言官朝上走。你一扭,我一扭,一下扭了六点六。左一长,右一长,中间夹了个马大王。心字底,月字旁,拴钩搭挂麻糖。推着车车走咸阳”的顺口溜。这样看来,duang的上“成”下“龙”写法的用户友好度可算要高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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